看见真实照片,人们才会相信这是正在发生的事:《敞坟之地》

文|Jason De Leon

摄|Michael Well

译|赖盈满

  越界与跨界

  我会接触边境议题,其实就只是二○○八年秋天某次晚餐聊天的结果。当时我刚读完研究所,在华盛顿大学教书,不晓得接下来该研究什麽。为了博士论文,我做了两年田野,检视了几千块黑曜石碎片,以便掌握古奥尔梅克文明的政治经济样貌。奥尔梅克是中美洲第一个伟大文明,而我在遗址发掘期间和许多墨西哥本地人共事,对他们的生活愈来愈感兴趣,後来也和其中不少人变得很熟。他们不仅对移民美国非常有经验,对亚利桑那沙漠上的「威慑预防」策略也有切身体会。

  博士论文一完成,我就挥别古代石器,做了几次很有问题的职业选择,最终决定转换跑道,成为民族学家。身为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和宾州州立大学博士班的毕业生,我一直相信人类学对知识生产的主要贡献就是它对人的境遇(human condition)的探究是全方位的,不只考察过去,也研究现在与未来。而人类学综合考古学、生物学、语言与文化的研究手法,也让我们拥有许多工具与方法来探讨人之为人的道理何在。顺着这个逻辑,不论你是考古学家、民族学家、人骨学家或语言学家,其实最後都是人类学家。我们不仅这样告诉学生,自己也深信不疑。我转换工作跑道时就是这样想的,我只是跟着自己的人类学兴趣走。

  那天晚上,我和一位考古学家朋友吃饭,席间聊到伍瑞阿的那本《魔鬼公路》。作者在书里动人描绘了二○○一年死於尤马区的十四名边境穿越者的悲惨遭遇。当时我已经决定研究迁移者,只是主题还很松散,因此便把那本书列进学期书单,想说或许能有些灵感。朋友说:「我跟你说,我们在亚利桑那沙漠做考古调查的时候,经常看到迁移者留下的东西,有一回还捡到一个背包,里面有一封西班牙文情书,真是令人鼻酸。」说完她还开玩笑:「搞不好有哪个怪咖决定考古一番,研究那些东西咧。」一个月後,我人已经在荒凉的土桑南部,目瞪口呆看着堆得奇高无比的空水瓶和被扔掉的衣服了。

  二○○九年,我开始进行无证迁移计画(Undocumented Migration Project, UMP)。我的目标并不大,只是想验证一个想法:要了解边境穿越者的技术演进和秘密迁移(clandestine migration)背後的经济体系,考古学可以是个很有用的工具。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些现象还涉及其他问题,而考古学只是我求得答案能使用的众多工具之一。我在草拟阶段先得出了一个结论,就是虽然民众和学界对这个议题很感兴趣,却几乎没有学者或记者尝试仔细描述非法迁移者涉及的实际迁移行动本身。近来讲述边境穿越的第一手报导大多出自譁众取宠的记者奇想,这些记者到边境找几个你说什麽他就信什麽的墨西哥人,然後像影子般紧跟着他们往北方(El Norte)走。他们裤子的後口袋里塞着护照,有恃无恐地追着迁移者的屁股跑过沙漠,写出来的东西在我看来大有问题,充其量只是满足美国消费者的「我也来冒险系列」而已。因此,无证迁移计画的目标之一就是针对迁移过程收集扎实的(robust)资料,以提供现有文献之外的另一种叙事。

  记录无证

  由於无证迁移总是暗中进行,而且非法,学界观察往往隔靴搔痒这点也就不令人意外了。例如查维兹的《暗处人生》和史宾塞的《偷渡》是两本极为出色的作品,对边境穿越做出了不少细致的洞察。但两人的研究在我看来都有局限,不是资料多半来自事後收集,就是所有描述几乎都从访谈而来,史宾塞本人也指出了这个问题。但话说回来,我同样不认为民族志研究视为方法论基石的参与观察(participant observation)是了解这类迁移的恰当工具。

  医疗人类学家霍姆斯在近作《新鲜水果与破烂屍体》开头提到他和一群特里基人(Triqui)偷偷摸摸穿越索诺拉沙漠的经过,他是在华盛顿州西北部一座农场做研究时认识这群原住民的。霍姆斯在书里写道,他会和这群对话者一起穿越边界,是因为「我刚做田野不久就了解到一件事,想对苦难、暴力和迁移进行民族志研究,就非得亲身造访对於拉美迁移者无比重要的苦难现场」。虽然我能了解他渴望更了解自己研究的无证农工,贴身观察他们生活里的一个关键面向,但我始终对这类民族志研究感到不自在。

  五年研究期间,我在诺加莱斯遇到不少人邀我一起穿越沙漠,但基於一些理由,我都婉拒了。首先,我一直相信我亲自穿越边境只会替我的报导人增加无谓的风险,而且这样做就算不会拉大我(大学教授)和信任我、分享个人遭遇给我的劳工迁移者之间的上下关系,也会巩固尊卑之别。让对话者身陷危险,而我却有公民身分作为後盾,这样的研究设定(research scenario)和我服膺的人类学并不相合。其次,虽然这点在我看来比较不重要,但美国公民从非官方口岸穿越边界是「入境未经检查」,属於犯罪行为,尽管只是民事违法,却可能妨碍我就业和申请联邦经费。而且一旦我选择这个做法,结果出事了,本来就常对这类研究落井下石的右翼媒体肯定会这样下标:「墨西哥教授协助不法者穿越沙漠,且用国家科学基金会的公帑买单。」

  我认为霍姆斯尝试「目击」偷渡过程还有一个问题没有人提及,那就是他的亲身参与其实很干扰,以致整段经历不可能「正常」。霍姆斯本人也提到,他和一群迁移者处在一起除了让人口贩子很紧张,贝他组织也对他另眼相看,导致同行的迁移者会问他能不能开车载他们到凤凰城,以通过边境巡逻队的检查哨。此外,这些特里基人也很清楚,要是这位老外同伴出了什麽事,他们就惨了。我们不难想像,如果一名美国研究生跟着一群无证迁移者穿越沙漠结果丧了命,媒体会怎样加油添醋。基本上,不论霍姆斯愿意与否,只要他想观察偷渡过程,他就会成为同行者的关注焦点与负担。摄影记者安讷里诺对此也有亲身体会。他在横越尤马区时生了病,结果害得他的拍摄对象,也就是那群墨西哥边境穿越者被迫分心照顾他。虽然拥有公民身分也敌不过响尾蛇和中暑,但这些「有证」观察者永远不必担心自己会被郊狼在沙漠里丢包,或被边境巡逻队的警棍手电筒打成脑震荡。

  虽然跟迁移者同行立意良善,但这些人类学家和记者有权进入美国,就算被捕也一定会获释。霍姆斯描述他穿越边境的经历时,常提到他有律师可以求援,而身为一个研究迁移者的学生更是确保他一定能免於牢狱之灾。虽然他被拘留时不能用电话,上厕所也没有卫生纸,却可以单独拘禁,并且得到执法人员的特别待遇,这些在在凸显他的在场对所有相关人等是多麽反常。边境巡逻队威胁用非法入境的罪名起诉他,但事後证明这是他们惯用的恫吓伎俩,跟他是否为公民无关。到头来,人类学家只是被边境巡逻队警告了事,但他那些无名夥伴却全被处理掉并遣送出境。

  最後,我始终觉得这种参与观察很有问题,因为焦点往往落在写作者的个人感受,却不一定能让人深入了解拉丁裔边境穿越者所承受的恐惧与暴力。霍姆斯形容自己感觉「像一头被捕猎的兔子任人宰割」,但同行夥伴的声音不是被隐去,就是彷佛不存在。不仅如此,记录事件经过的三张照片里,有两张将霍姆斯摆在正中央,图说也写成「作者和特里基人在边境沙漠合照」。我们只看到喜笑颜开的人类学家,读到他遭受的苦痛,其余夥伴统统沦为无名无姓的无证边境穿越者。因此,尽管我认为这本书很有价值,霍姆斯揭露了原住民农工遭遇到的暴行与种族歧视,但作为民族学家,我们必须对参与观察法的使用脉络更严谨,描述亲身目睹他人的创伤时也要更斟酌。基於这点,我的秘密迁移研究努力不把边境穿越者描绘成浪迹沙漠的无名影子,而是有血有肉、时时在那片土地求生或死去的人,他们的声音与经验比什麽都重要。

  辛格和梅西的作品给了我许多启发。他们指出无证迁移并不如大众媒体渲染的那样,是个乱无章法的事件,而是一个「定义明确的社会过程(social process),迁移者在过程中动用各种人力与社会资本以克服美国当局设立的重重障碍」。无证迁移计画一直意在提高这个社会过程的民族志资料解析度,同时避免直接观察非法秘密活动所可能衍生的问题。因此,这些年来我不画地自限,从人类学工具箱借用了各种方法与理论。各位很快就会发现,这本书运用了人类学四大领域,也就是民族志、考古学、监识科学和语言学,好让我们更了解无证沙漠迁移这个社会过程。从许多方面来说,这项计画都是在挑战成见,从全观式人类学(holistic anthropology)的可能性到它如何应用在政治动荡场域都是如此。

  倘若各位觉得我有时措词强烈,不是标准的学术语言,甚至不做翻译直接引用墨西哥俚语,那是因为我想呈现对话者的直率、嘲讽与幽默,以及他们所处环境的那种恶劣;而且不论就个人或大众来说,我都看不出在我试图从人类学的角度掌握偷渡迁移过程中无所不在的混乱、暴力与悲喜交织时,「淡化」(tone down)我的所见所闻与所感有什麽好处。和许多研究拉丁裔无证迁移的学者前辈一样,我也希望打破往往太过「无害」的人类学论述语言,以及相关的地理、文化、政治与经济框架,进而证明游走在「主流论述与边缘论述」的边界之间,是多麽有助於催生新的知识和文化理解形式。

  我一开始研究这群流动人口就发现,必须采取多重场域的民族志研究策略,才能捕捉迁移过程的各种因素。这些年来,我在各州、各国和各大陆追着人跑。我在二○一三年造访厄瓜多十天,访谈了几十人,二○一三至二○一四年数次短暂停留纽约,还打了二十几通国内、国际和视讯电话,但书里绝大多数的民族志、监识科学(第三章)和考古资料(第七章)都是在墨西哥边境的诺加莱斯和北部的艾尔塔,以及诺加莱斯和沙沙比之间的土桑区沙漠(参见土桑区地图)收集到的。

  二○○九至二○一三年,我访谈了数百位正在迁移过程中的男女,年龄在十八岁到七十五岁之间,谈话地点包括公车站、街角、餐厅、酒吧、人道收容所、墓园,还有其他边境穿越者出没的地方。访谈对象大多数是墨西哥人,但也有中美洲人。我和他们的互动通常是非结构式的访谈,因此我会视情况做笔记、使用数位录音笔,或两者都用。有时我会给对话者看沙漠和其他迁移相关事物的照片,请他们发表看法。此外,我还花了大量时间观察土桑的遣送作业,在边境巡逻队的陪同下参观政府设施,并实际踏上迁移者穿越沙漠的小径。

  绝大多数访谈我都以西班牙文进行,然後译成英文,只保留部分用语以原文呈现,凸显说话风格。由於一般人讲话通常漫无边际,不时兜圈子,或因为故事复杂而讲得没有条理,有时我会略加编辑,在维持叙事流畅的前提下,去除冗赘的部分。 但我改动得很少,而且非常谨慎,尽可能忠於对话者的口吻与原意。为保护当事人,书里提到的人物一律使用化名,并更改部分个人资料,只有死者和失踪者使用真名,因为他们的家人希望「真实」呈现他们的故事,以确保离去的人不被遗忘。

  描写暴力

  暴力是本书的首要主题:暴力如何在沙漠里被建构出来,从中得利者如何看待暴力的效益,受害者又如何体认其毁灭性。无证迁移者一方面深受美国经济的吸引,一方面又受到美国移民查缉措施的重击,这样的遭遇一般可以称为结构暴力。这种暴力是间接的,因为它是联邦政策的後果,不是某个人的错。没有人为此负责。此外,这种暴力通常不是当场发生,往往被视为出於「自然」因素,以致很容易遭到州政府否认,被沙漠环境抹去痕迹。本书对结构暴力的分析与切入的视角大小,会依据脉络、时机和分析目的而异,有时探讨联邦执法单位的论述和大型基础建设,有时则是赤裸披露政策承受者的切身感受。

  这样做是为了近距离呈现暴力的面貌,避免「洗白」暴力,同时也是为了提供齐泽克所谓的「侧面瞥视」(sideways glance),好让我们用新的角度思考边境穿越和伴随而来习以为常的(routinized)痛苦与煎熬。理论上,这样的做法得益於两个主要论点。首先,人以外的事物(如沙漠)在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见第二章),因此应该将其视为边境巡逻队查缉策略的关键因素。其次,迁移者在沙漠的死亡方式反映出他们在政治上任人摆布,而为他们的屍体作传(postmortem biography)有助於我们洞察影响深及另一个半球的创伤如何产生。

  呈现暴力并不容易,我在撰写本书期间无时无刻不强烈感受到这一点。我时常在夜里为了书里描述是否太过血腥、太不顾及他人感受而担忧。不可否认,这本书主要采取男性的视角。身为拉丁裔学者,我接触到的男性远多於女性,至少在墨西哥北方边境进行民族志研究时是如此。基於我会在书中陆续提到的各种原因,男性比女性更容易成为访谈对象,以致我对边境穿越暴力这件事最熟悉的也是他们的看法。这表示我对女性遭受性暴力的认识大多来自男性目击者的陈述。有学者估计,从墨西哥北部进入美国的女性无证迁移者有九成遭受过性侵,也就是说,还有许多创伤经验不曾被说出口。在非常偶尔的状况下,我会瞥见女性遭受性侵留下的实体迹证,例如刚被遣返者的黑眼圈或手腕瘀青,也有五、六回目睹女性迁移者全身僵直或极度惊吓,怎麽安抚都无法回复。但这些只是性侵留下外显痕迹的极少数例子。不论是什麽造成了那些瘀青或创伤,我都因为道德、方法论和性别的限制而无从得知。不过,我还是尽可能将女性迁移者经历的性暴力放入书中。

  虽然本书随处可见女性的踪影,但有时她们只透过男性而被看见。这点在本书第二部分「在路上」尤其明显。然而,我的用意并不是将女性变成「展示给男性注视与享受的偶像」,而只是想强调,由於被逮捕的边境穿越者绝大多数(二○一二年为百分之八十六点五)为十八到四十岁的男性,以致我最熟悉的是他们的观点。我在书里不少地方以男性视角为框架,主要是为了阐明在这个研究脉络下,男性视角非但不该被直接贬为父权或色情,反而可以凸显女性边境穿越者的力量与经验,以及书中收录的叙事多大程度反映出男性面对「女性时的认同、同情与脆弱」。我希望我的行文方式和书里呈现的各个视角最终能真实反映暴力又维持所有人的尊严,在两者间达成平衡。

  最後,为了让我对暴力的文字叙述更复杂,我决定冒险在书中加入人在各种脆弱不安状态下的照片。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受到近十年来兴起的摄影民族志风潮的影响,尤其是布格司和熊柏格合着的《自以为是的毒鬼》及霍夫曼的《战争机器》。这两部作品以敏锐的手法将难以直视的影像和对暴力的犀利分析搭配在一起。打从研究计画一开始我就知道,光凭文字无法捕捉到迁移者在过程中经历到的暴力、苦痛、胜利的复杂、情绪与真貌。唯有听见他们的声音并且看见他们的脸,才能感受到他们是活生生的人。过去这几年有不少生活在美国的无证迁移者勇敢站出来,说出他们的故事。你接下来会读到的那些人也是如此。他们也想被听见、被看到。因此,我在书里收录了边境穿越者在路程中拍摄的照片,还有怵目惊心的受伤与死者照。或许,唯有将这一大群我们称为无证者的人还原为「人」,我们才能开始认真讨论如何解决美国千疮百孔的移民制度。

  虽然书里有些照片是我本人或迁移者拍的,但绝大部分还是出自和我长期合作的好友威尔斯之手。麦可.威尔斯(大家总是叫他全名)从研究一开始就参与其中,和我一起走过沙漠、在墨西哥的收容所厮混、到纽约做访谈、去厄瓜多造访迁移者的家人,共同度过了无数时光。他虽然不是人类学家,但对我来说,他的摄影具有敏锐的民族志色彩,不仅捕捉到了稍纵即逝的人性幽微,还记下了迁移者穿越的多重世界的纤纤细节。我在书里将威尔斯和其他人拍摄的照片搭配上人类学的镜头(如迁移者叙事、考古类型学和监识描述),只因为我深深相信,融合文字与照片的长期人类学研究「在分析上、政治上和审美上都是一加一大於二」。

  本书许多影像都有出现人脸。亲身经历被我收录书中的人,绝大多数都知道并同意我这样做。无证迁移者希望你把他们当人看,希望你看到他们经历了什麽,还有迁移的过程对他们生命造成的影响。我有一次问克里斯提安(你会在第九章见到他)要不要我把他的脸打马赛克,能不能将他弟媳的照片放进书里。他告诉我:「我要你放那些能真实呈现我们的照片。这样更好,大家才能看到发生什麽事。看到真实。这样大家就会相信正在发生的事,就会知道这是真的。很多人认为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些事根本没发生。」或许,书里接下来的照片和文字能帮助那些人,那些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要多麽走投无路才会踏进沙漠、而身旁亲友被这个过程夺去性命又是多麽伤痛的人,让他们离「真实」稍微近一点点。

(本文为《敞坟之地:移民路上的生与死》部分书摘)

书籍资讯

书名:《敞坟之地:移民路上的生与死》 The Land of Open Graves: Living and Dying on the Migrant Trail

作者:Jason De Leon、Michael Well

出版:左岸文化

日期: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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